三
三个月后,迈克罗夫特看着雷斯垂德走出戒酒所。雷斯垂德和那些护士们挥手,还带着过去常见的那种微笑。迈克罗夫特的神经稍稍放松,哪怕心中蓦地掠过一丝不对劲,他也没能抓住。
几个月来他从未这般放松过。
他看着雷斯垂德跳上地铁,回到自己的公寓。他看到雷斯垂德遇到对门的邻居,两人甚至简单地问了一声好。他看到雷斯垂德走进公寓,桌上放着他的警徽。
事情从这里变得不对起来。
雷斯垂德在房间里踱步,他去了厨房,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但他终究失败而归。他的手指插进头发里,熟悉的人都知道一旦雷斯垂德开始做这样的动作,就表示他正处在焦躁的情绪之中——这通常发生在夏洛克嘲讽他的团队,或是罪犯再一次从他的抓捕中溜走的时候。
迈克罗夫特心中的那一丝不对劲变得更加具象化。
他终究没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走到玄关处。
那里现在空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个闲置的玻璃花瓶。
在大脑能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体已经代替迈克罗夫特做出选择,他急忙在键盘上按下几个键,在雷斯垂德把玻璃花瓶狠狠在地上砸碎,拿起锋利的碎片划开他任何一条动脉之前,他的机动小队破门而入。几个年轻人按住他的手,还有几个迅速地把地上的碎片清理干净。
监控中的主角被控制住,许久之后他抬头四顾,终于聚焦在某一个地方。
他们隔着监视器对视。迈克罗夫特听不到声音,却从唇形中读出雷斯垂德所说的话:“我知道你在看着,不如我们聊一聊。”
他在那一瞬间,甚至都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迈克罗夫特永远会记得初次见到格里高利·雷斯垂德的样子。那时他还不懂的掩饰锋芒,而这对于一个特工来说,是一个致命的缺陷,不是说他愚蠢地让别人发现自己的卧底身份,而是指他的野心被不该看到的人看到了。他在MI5没有根基,上位人想要铲除一颗小苗苗像拔草一样简单。
一次过于出色的任务之后,他就被派到一个警局卧底——天知道那是在利物浦,一个注定不会发生什么大事的地方,他甚至不能抱怨什么,因为任务书和他的车票一起放在他的安全屋里,任务书上也没写需要他监视什么人,聪明如迈克罗夫特,一下子就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骄傲的福尔摩斯们总要被上过一课之后,才知道这个世界运行的原则。哪怕你有通天的智慧,哪怕你能够蔑视白厅的所有人,在有足够的底牌之前,你最应该做的就是淹没于人群之中。这一课迈克罗夫特学到了,但等待他的却是无限期的流放。
在他最糟糕的时候,格里高利·雷斯垂德在他的世界外探头探脑,然后一把搂住迈克罗夫特的肩膀。
“你就是新来的?”那人的微笑着,笑意像是要从眼角和嘴角一起流淌出来,更别说那巧克力色的头发以及同色系的眼睛,迈克罗夫特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置身于一杯热可可中,快要被着陌生的暖意折磨得无所是从。
“我叫格里高利·雷斯垂德,但我比较习惯别人叫我格里戈,你叫什么名字?”不似英国人通常的礼貌疏离,格里高利·雷斯垂德就像一团火焰一样,把迈克罗夫特完全包裹进去了。
“Mike,”迈克罗夫特听到自己说到,“迈克·斯密斯。”他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有一丝颤抖。
如果说那段日子很难熬,那迈克罗夫特有50%的几率在说谎。容忍自己处于一个巨型的鱼缸里,与几十天没有头脑的金鱼一起共事的确折磨了他每一根神经,但很显然,格里高利能让他不那么痛苦。最初的亲吻起源于一场完美的抓捕行动,整个小组的人都去了附近的酒吧庆祝,那些酒精和迷离的灯光的确起了一些作用,但第二天醒来他们俩回味了一下,发现没有人后悔这个,于是一切都能理所应当地继续下去。
两个月后他就搬进了雷斯垂德的公寓——公寓是个宽容的词语,说是宿舍才更为准确一点。那里的一切都过于狭小,厨房甚至容不下两个人同时站在里面,唯一值得庆幸地是他们的床对于两个180以上的男子来说还算得上宽敞,让这个狭小公寓的其他地方免受两个青年男子过多精力的折磨。
他确定自己人生从未这般快活过,虽然他现在极有可能只是这个帝国某个情报中心的一颗弃子,自小规划好的职业道路分崩离析,哪怕在这种境遇之下,他都无法反驳自己不快乐。
那个赭发青年的微笑,不,那个青年的一切都过于的美好,让他能忘记前半生所有的不幸。他甚至跟着格里高利回过一次家,这样美好的人的确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哪怕格里高利已经二十多岁了,还会因为懒床被妈咪掀开被子,哪怕那张被子下是她儿子与情人交缠的肢体。
他的父亲虽然不擅长言语之道,但却能做出媲美伦敦顶级厨房的完美甜品,迈克罗夫特相信若是他长于这个家庭,他的体型很有可能是现在的两倍。
从某个角度来说,迈克罗夫特有些嫉妒他的恋人,嫉妒他不需要花什么心思就能得到别人的信任,嫉妒他天生的热情和乐观,更嫉妒他有一个完美幸福的家庭。作为家中的长子,同时拥有一个过于聪慧的妹妹以及一个调皮捣蛋的弟弟,他的懂事和早慧让他在这个家中从未受过重视,而当妹妹被带走的时候,家中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幼弟身上,他的母亲现在都只认为他不过是个文员,不知道他已经面临三次暗杀和两位数的卧底行动,除去身份之外,他相恋一年多的恋人竟然是他一生中最了解他的一个人。
在格里高利身边的日子让他忘记了自己在事业上的不幸,他甚至做好了准备,从政向来不只有一条路,暗路走不通他还有明路可走,而政治学位对于他来说也是唾手可得。但福尔摩斯家族的人们总不会轻易的失败,他那个明显已经出现早期阿兹海默症症状的上司突然想起在英国一个不起眼的城市还有一个得力的干员,而他也显然认为这位干员在经历了两年的流放之后应该也明白了自己的身份,于是他仁慈地召回了迈克罗夫特。
而迈克罗夫特来得及做的,就是在雷斯垂德的床头柜上放一张“我很抱歉”的纸条。
阿富汗,伊朗,俄罗斯,中国……迈克罗夫特上位之后讨厌跑腿工作是有道理的,毕竟在他二十多岁的时候,他跑过了太多的地方,这足以让他在后半生永远的坐在桌前指使别人为他奔命。
他强迫自己忘记那个经常在夜晚折磨他神经的名字。在成为联合王国脊梁之前,他有幻想过他和格里高利·雷斯垂德的再次重逢,一定是他一手策划的,最好是在某一个高档的酒店,扭头就能看到伦敦市的夜景。若不是那么舒适的也可以,他也不介意屈尊降临一个犯罪现场,为奔波一天的那位警察撑起一把伞,在某种意义上,他和他的弟弟一样热爱戏剧性。
但当他终于把那坨烂肉赶下台,成为大英政府之后,那些戏剧性的登场和重逢却没有如期上演。在那个位子上的人不需要过多的弱点,而他家那个沉迷于过界的快感的弟弟,已经占据了过多的名额。
为了避免再一次失误,他都没有动用自己的能力去查查那个小警察现在如何。是已经成为探长,还是在某一场枪战中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他没去搜索,明明在键盘上按下十几个字母之后,不到几秒他就能得到一切的消息。
他没有。好像这样他和那个人的故事就永远不会收尾一样。可悲的ICE MAN可以抱着那两年的记忆活一辈子,他能靠记忆宫殿里的那些画面过完他的一生。
但显然夏洛克·福尔摩斯作为他极少数的弱点之一,总能把迈克罗夫特的生活搅得一团糟。虽然从理性来讲,这并不能怪夏洛克。伦敦有几百个探长,夏洛克刚好撞上一个探长,而这个探长又是他旧情人这件事,想来也只能怪迈克罗夫特从不信仰的上帝了。当安西娅把格里高利·雷斯垂德探长的档案放在桌子上的时候,他愤怒地发现,他竟然有一丝喜悦。
他本来可以不用和现在已经成为探长的格里高利有任何接触。哪怕夏洛克和他的旧情人缔结了某种工作关系,他也不需要像五年之后绑架医生一样绑架这位探长,但当夏洛克和雷斯垂德第五次合作之后,没能得到一句谢谢却被踢进监狱的时候,他不得不出手了。
他和他的弟弟在拥有无以伦比的大脑的同时,对于狭小的房间总是适应不良,那相当于把他们和此生遇到最棘手的敌人关在同一个笼子里,上次夏洛克被西区的警探以妨碍公务罪踢进局子里之后,夏洛克的第四次戒毒便宣告失败,而迈克罗夫特绝对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再一次发生。
他在苏格兰场外等候。安西娅在五分钟之后就能把夏洛克领回来,他一向来相信他的女孩,这同时也避免了他和雷斯垂德探长的接触。五分半钟之后,他的黑莓响了,突然亮起的屏幕上只有一句话。
【G·雷斯垂德探长需要见你。——A】